●稚气幼童:初入社会
回忆我的童年,仿佛还能闻到女子监狱灰墙内弥漫的樟脑气息。在那时,我的生活圈子仅限于穿着制服的狱警阿姨和那些服刑人员,因此,我幼儿时期的记忆中,几乎全是女性的身影。
来到楼梯洞底下,我无家可归,自小学二年级开始,我便与同班同学冯山结缘,前往他家经营的绣花鞋厂打工。除了在校上课,课余及寒暑假我常在这里打零工,也就是自7岁起,我便开始进入社会谋生存。
“永大珠绣工艺社”有30多名年轻女工,因此,我身边总是围绕着细眉朱唇、温婉动人的绣娘姐姐。她们总是将最柔软顺滑的绸缎边角料递到我手中,仿佛那是一方精美的手帕。
每当夜幕降临,我便与众多年轻美丽姐姐紧紧依偎在宽敞的大通铺木板床上。她们温暖而柔美的身躯,伴随着轻柔起伏的呼吸声,宛如为我精心编织了一张舒适而宁静的梦网。
●绣娘柔情:温暖怀抱
自有记忆以来,我都身处充满女性温馨与关爱的世界里,感受到了无尽的柔情。当我穿过那狭窄的楼梯洞口,看到母亲忙碌于家务,两个姐姐专心于学业,我深深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与温暖。
而当我来到绣花鞋厂,女工们鬓发间飘散的栀子花香,与她们手中熟练翻飞的彩线,共同勾勒出一幅绚丽多彩的生活画卷。
从监舍的长廊到绣绷,我就像是那颗在丝绒匣子里滚动的珍珠,被无尽的柔情与关爱紧紧环绕,温暖成长。
这种浸润到骨子里的熟稔,让我后来总能在茶水间的口红印里,读懂女性未尽的心事;能在女士更衣室蒸腾的热气中,听清弦外之音。不知不觉,那些经年累月沉淀在女性群体里的生存智慧,早已化作我呼吸的韵律。
●淡水河畔:奇妙天地
1950年代的台北盆地,氤氲着迁徙者的乡愁,淡水河如银色绶带系在盆地腰间。从中正桥南望,永和镇棋盘般的巷弄里,藏着一个特殊的聚落。顶溪国小不单是台北县规模最大的小学,更是承载着特殊时代印记的孤岛社区。
每日清晨六点,铸铁校门在晨光中吱呀开启。五千多双胶底鞋踏过中庭花园的碎石子路,声浪沿着日据时代遗留的凸字型校舍盘旋上升,最终在我头顶的楼梯炸开细密震颤。
我的家,就嵌在这座三层建筑最底部的楼梯洞里,像被遗忘在时光褶皱里的秘密夹层。
这座回字型校园,堪称微型社会图谱:正门处的巍然铜像,凝视着水泥操场上奔跑的土色卡其服子弟,二楼教师办公室飘着各色乡音。而我家这个不足十坪的楼梯洞,恰似某种微妙隐喻——母亲作为广东籍的退伍士兵,带着我和两位姐姐,一家四口人蜗居在校园最底层的空间。
每当暮色浸染外围的榕树墙,我总趴在气窗边数着经过的足迹:学生们的硬底胶鞋、教师的磨砂牛津鞋、福利社大婶的人字拖,不同节奏的足音,编织成外省二代及本省文化特有的摇篮曲。
●吾心归处:皆是家园
从文化街底辐射开的街巷里,青天白日满地红的眷村门联渐次漫延。这些1949年渡海而来的军公教群体,在校园四周建起无形的精神碉堡:操场上山东大妞跳着橡皮筋哼《夜来香》,福利社蒸笼里冒着江浙小笼包的雾气,而我们家楼梯洞正上方的教室,正传出孩子们字正腔圆的国语晨读——"青海的草原,一眼看不完..."
在这广阔的回字型建筑校园里,每扇门后都蜷缩着相似的乡愁。当放学钟声惊起榕树间的麻雀,五千多个家庭的故事便顺着文化街、保福路与竹林路间流淌,最终汇入淡水河的粼粼波光,将漂泊的基因刻进岛嶼的集体记忆。
如同狗窝的"家",给了我理直气壮的流浪借口。永和镇的河堤、街巷及每处角落都晃荡着我的身影,校外的广阔天地,悄然拓展着我的视野。或许因为众人皆知,我是住在楼梯洞里校工的孩子,邻里乡亲待我格外宽容,同学家的大门常为我敞开。失去父亲庇护的孩子,竟意外收获了遍布全镇的家,以及很多的替代父母。
楼梯洞虽狭窄又像狗窝,但我总是感觉很快乐,课余时间在校园里玩耍,还可以躲到图书馆看书,寒暑假期间就到工厂去打工,自立自强,赚取免费的吃住及生活零用钱。
●自由童年:爱看电影
每年在暑假时分,总会有台风来袭,每次都是来势汹汹,去时无踪。而只要台风一过境,我便马上跑到街上去捡拾被风吹落的电线。尤其是内心红铜色的电线,用火烧掉外皮,再用石块捶打成团,就可以拿去废品店卖个好价钱。
孩童的口袋,装得下台风过后的湿热空气,却盛不了几十枚温热的铜板。我常在河堤上玩耍,喜欢看晚霞,每当淡水河对岸的台北霓虹在暮色中次第绽放,像极了永和戏院夜市里总是对我招手的蚵仔煎摊灯。
打工赚的是吃和住,偶尔也有工钱。只要身上一有钱,我就去看电影,去戏院门口吃臭豆腐,去香肠摊打弹珠赢得烤香肠。我平日最喜欢看电影,最喜欢看书,热衷于追求所有能够充实精神粮食的事物。
●绝境求生:聪慧燎原
1960年代台湾接受美援,经济起飞,家家户户都是小型工厂。“永大珠绣工艺社”是我第二个家,除了经常在此生活,所有同学家我也都来去自如。打工的生涯特别快乐,所有劳力工作对我来说都是生存游戏。
"阿弟仔,擦完这些铁器,给你两个饭团!"五金行老板娘将生锈的零件推到我面前,油污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。我蘸着煤油的手指在砂纸上翻飞,掌纹间渐渐生长出超越年龄的薄茧。原来讨好世界的秘诀,就是把自尊碾成细碎的粉末,任人用施舍的筛网过滤。
当同龄人在国语课本里描红时,我已在永和镇的齿轮厂,参悟出了生存的语法。机床轰鸣中,我学会用童音精准模仿《群星会》的抒情曲调,让老师傅卸下心防。去帮女工们跑腿买蜜䬻时,我会"不小心"多带几颗水果糖回来。这些从牙缝省下的甜蜜,最终化作准许我睡在仓库角落的通行。
那年中元普渡,我蹲在锅炉房后巷替老板烧金纸,忽然发现将锡箔折成轮船形状,燃烧时会旋出更绚丽的火星。火光照亮账房先生惊诧的脸,第二天我便被调去包装部学看英文订单。
原来,穷孩子的聪慧,就是上帝在绝境里埋下的火种,只待东风起时燎原。
诗曰:
岩隙生松志岂休,人生磨砺意难囚
幼童入世经风雨,绣女柔怀暖眼眸
淡水河边寻旧忆,校园深处写乡愁
穷途慧起光如焰,淬火砺锋岁月留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